第一次“见到”代博,是在谱子上。
十年前,我读高中,第一次在乐队里和职业乐团演出,演出的是某国外作曲家的配乐专场动漫音乐会。彼时的音乐市场混乱但也活跃,动漫音乐会尤其大受欢迎,总能赚得盆满钵满。由于相关版权引进困难,那场音乐会的谱子,是由代博“扒”下来的,一套两个小时,和声、配器与原作几无二致。现在想起来,其中有些很有意思的复调段落或许便是深谙此道的代博为原作“润色”加上去的。
和我一样,很多人知道代博都是从这样那样的传说中:他是天才作曲家,作品在国际屡获大奖;中国首位盲人作曲家,附中到博士都是第一名;“最强大脑”,一首作品听一遍就能弹出来;“点唱机”,什么曲子信手拈来就能弹;“百科全书”,知晓几乎一切和音乐相关的事。今年,他34岁了,他的生活依然传奇。
看不见的山与打开的窗
俗语说,“上帝给你关上一扇门,同时也会为你打开一扇窗。”而代博的窗户,很大程度上是他自己打开的。
门是一点点掩上的,如钝刀子割肉。代博患有先天性青光眼,视力随着年龄增长会一点点减退,治疗的过程亦是十分痛苦。“大概在我7岁的时候,因为眼压高所以经常头疼,需要经常做手术。但手术做得比较糟糕,视力下降非常快,导致脾气也变得非常暴躁。”直至年,24岁的代博几乎全盲。代博的父母都在长春第一汽车制造厂工作,是普通的工薪阶层,为了给孩子治疗眼疾,全家背上了沉重的负担。代博的学习之路亦可谓坎坷,想争取像正常人一样的学习机会十分不容易。代博进入普通小学前,学校的一位副校长不同意盲人上学,在入学测试中,他甚至拿手比出数字“1”和“2”,问代博这是几?在家人的争取与另一位领导的帮助下,代博才上了小学。
代博的音乐之窗也是在7岁那年打开的。那年代博拥有了人生中第一架钢琴。在那之前,有一次,幼儿园老师发现小代博爬上了脚踏风琴,还能摸索着弹出老师教过的儿歌。起初,忙于给孩子治病的父母对于这件小事并没有在意,代博学了半年视唱练耳之后,那位幼儿园老师表示孩子有天赋,应该去学钢琴。家里经济条件不允许,代博的奶奶就召集家里人,表示甭管学不学得出来,就算给孩子买个大玩具,也要凑钱买架钢琴。最开始,是长春大学特教学院的音乐老师陈明大“看孩子可怜”免费来教他。之后,代博在一次参加比赛时被注意到,在一位长影乐团演奏员的推荐下,9岁的代博开始师从长影乐团作曲家吴大明学习音乐。起初,吴老师是不收学生的,但他被代博学习作曲的坚定态度和刻苦精神打动。代博跟着吴老师学了一年半,斯波索宾《和声学》学到四十五章,了解了基本的乐器法知识,在吴老师播放的许多唱片中了解了音乐史。幼小的代博百无禁忌,沉浸在音乐的汪洋大海里,那时的他对巴赫和斯特拉文斯基同样感兴趣,眼前的黑暗与音乐的五彩斑斓不成正比。
如今,回想起初识音乐的时光,代博说:“最开始学习音乐是为了让我安静下来。而我在学习音乐的过程中发现了自己对生命的创造力,其实同时也给自己重新注入了自信。如果一个人每天都在失去着什么,他就更需要一些东西能让他感受到每天都有所获得,甚至有所创造。我认为创作音乐的过程就是发现自己生命的过程。”
年9月,9岁的代博在吴老师家听到了他日后的忘年交——波兰作曲巨擘潘德列茨基以不协和刺耳著称的《广岛受难者的挽歌》。老师问他听完这样的音乐是否还愿意学习作曲?代博回答:“我愿意。”12岁那年,代博考入中央音乐学院附中,开始了自己的漫漫音乐征途,开始攀登作曲这座看不见的山。
艺术不容忍平庸
常人对镜正衣冠,盲人无法如此。艺术家代博只面对内心的明镜。
人浮于世,方生方死。叩问自我,竟是对死亡的认识坚定了代博作曲的信念:“我选择作曲的原因是8岁的时候,一直陪在我身边的奶奶突然去世,这对我打击巨大。我认识到生命有限,同时开始思考活着的意义。如果人死去了,是不是在活着的时候做的所有事情都是无意义的?在思考这个事情的过程中,我把这个问题简化为我为什么不选择死亡而选择一直活下去。我得出了三点结论:第一是我依然恐惧一个未知的世界。毕竟死后是怎样的,谁也不知道。第二是如果我的生命消失了,会给我的亲友们带来痛苦,而我不想伤害他们。最后一点就是我应该找到一个正确的方式来证明我曾经在这个世界上活过,也就是我的生命可以为这个世界留下一些什么。我觉得无论是演奏还是作曲,当然,尤其是后者,我在创作的过程中,实现了自我生命的价值。”
年,代博考入中央音乐学院附中作曲专业,而入学之路并非一帆风顺。因为身体原因,入学在行*层面遇到诸多困难:盲人如何像正常人一般学习?经常需要动笔写作的作曲考试如何统一考评?当时作曲系的姚恒璐和叶小钢向教务处呼吁:“代博在学习作曲专业方面,成绩突出、能力超常,今年入学考试各项成绩都很优秀,但由于个人视力残障问题,有可能阻碍他入学和进一步学习的机会。为了帮助一个优秀的人才,特别还是一位残疾青年,他的事业前途已经密切地关系到其人生道路、心理健康诸方面的发展。为此,我特别呼吁我院招生工作负责同志,能够为代博的入学做出努力,我愿意为代博的专业学习做出自己的努力。”由此,代博终于进入中央音乐学院附中,师从作曲家、“鲍家街43号”前成员杜咏。年,代博因学业突出跳级,从高一直接上大一,进入真正的鲍家街43号——中央音乐学院,师从作曲家叶小钢。
进入大学的代博像海绵不断汲取知识的养分。天赋异禀,加上刻苦与努力,代博的艺术才华很快便脱颖而出,他的知识结构与思考能力都远远超过了他的实际年龄。年,他的作品《空谷幽兰》《沙之书》分获“帕拉天奴杯小提琴作曲比赛二等奖、优秀奖。年,他的作品《醉京风》在全国首届“金杯”手风琴新作品创作征集比赛中获独奏组一等奖(后被选为“中国·哈尔滨之夏国际手风琴比赛演奏家组”规定曲目)。同年,他获得了北京现代音乐节“青年作曲家推广计划奖”,为温家宝总理的诗《仰望星空》配乐。这个时期代博的创作充满着民族韵致,他说:“《空谷幽兰》是民族传统在我内心留下的烙印。”在《醉京风》中,他探索京腔京韵在巴扬上的表现力。
年,代博保送中央音乐学院硕士,年又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取中央音乐学院作曲专业博士研究生。与此同时,他的作品开始走向世界,他于这一时期的音乐中愈发有了世界主义的倾向,也更多体现了他作为艺术家介入社会的姿态。年他的作品《幻蝶》在华沙之秋国际现代音乐节上首演,代博称这部作品是他“对古代哲人的当代回应”。年,代博乐队作品《看不见的山》获贝多芬协会国际作曲比赛第二名,而比赛的题旨正是“多元文化成功与否”。
年,受波兰密茨凯维奇学院委约的作品《沃依斯基圆号协奏曲》华沙首演,“沃依斯基”是波兰文豪密茨凯维奇名著《塔杜施先生》中的人物。年1月,代博受邀在纽约举办个人作品音乐会,上演羽管键琴协奏曲《弯曲的时空》等作品,将这件带有历史色彩的乐器赋予当代的声音。
年底,作为7位受邀中国作曲家之一,代博为纽约茱莉亚学院举办的“聚焦·中国”当代音乐节创作室内乐作品《差异与重复》。当地媒体评价其音乐融合了东西方多种审美元素,带领观众进入了“另外的世界”。年,代博接受*府委约,创作清唱剧《万里长沙》,他在多元风格、题材的道路上探索得越来越远。
在创作中,作曲家如同音乐的囚徒,而子宫分娩一刻才是解除自囚之时。代博的口头禅是“艺术不容忍平庸”。他对自己的作品亦有着如是的要求。
而对代博音乐创作影响至深的,除了从本科到博士言传身教的师傅叶小钢,还有波兰作曲大师潘德列茨基。叶小钢给上了大学的代博带来了更多的视角,他带代博分析弗雷的室内乐,让他更多地了解法国音乐的堂奥,为代博讲艺术歌曲的布局与旋律的品味。叶小钢还求同存异地和代博讨论音乐审美,他的几个忠告令代博受用终生:其一是不要简单粗暴地追求效果,而要重视音乐的技术与逻辑性;其二是如果一部作品可以从中间打断演奏再继续而不使听众感到违和,这部作品的结构便是失败的。
代博与“老潘”相识于年9月的“华沙之秋”音乐会。此后“老潘”每每来京,他们都屡有交流,代博与这位让他初窥现代音乐魅力的波兰巨擘成为了忘年交。年,潘德列茨基邀请在波兰演出的代博到他的庄园过圣诞节,多次的交流让代博获益良多:“我在与家人谈及大师时,常常用潘爷爷、潘奶奶这样亲切的称谓指代他们夫妇。相比于他伟大而忙碌的一生,我的出现仅仅是微不足道的一些瞬间。在我的创作道路中也时常受到巴托比症候群的困扰,也曾对自己表示过怀疑。但每每想起那个温暖的平安夜和这个节日中的祝福环节,就让我觉得我得到过某种祝福,也承载着某种责任。”
智识的灯塔
代博的作品质密繁复,对演奏技巧有着极高的要求,且有时听来晦涩,这与他多元的知识背景、庞大的智识与兴趣、多面的能力有关。年,代博博士毕业留校任教,点亮知识的明灯,他开始将他的思考与智慧传递给学生。
代博钢琴弹得极好,大学期间考取了钢琴第二专业,并参加了第一届学院杯钢琴比赛,代博以第二专业学生的身份获得了第一名。年,代博与小提琴家柴亮合作出版小提琴专辑;年,与大提琴家娜木拉合作出版大提琴唱片。代博家中,除了满墙的唱片,最吸引人注意力的,是他那台羽管键琴,近年来,代博在古乐演奏方面的实践也引起了音乐界的重视,他还曾在墨西哥演奏巴赫的《赋格的艺术》。
代博的知识体系庞大得令人惊讶。我第一次见到代博是在年的妇女节夜晚,路过前门PAGEONE书店正巧他在做讲座,讲座结束我们聊了好一会儿,他从佩索阿聊到博尔赫斯,从东欧历史聊到女性主义,这些知识的养料都浸润到他的作品中。他的《囚徒的子宫》便受到芬兰的瑞典语诗人伊迪特·索德格朗的诗作《冷却的白昼》和《生命》的启发。在这部作品中,代博也表达了他作为一位坚定的女性主义者的立场。
代博每年开设的选修课的题目都不相同:“音乐中的时间性”,需要极大音乐学知识储备;“类型音乐写作”,需要极宽音乐类型涉猎;“‘二战’前后的波兰音乐”,需要极专精学识。今年,代博更是开设了非音乐类的选修课“中东欧的历史与文化”,不是为了紧跟时事,而是他一直对中东欧的历史抱有浓厚的兴趣。他并非“两脚书橱”,这些智识都与他的音乐生活息息相关:他在学生中间开展“音乐中的时间性小组”,写作了探戈风格的作品并与好友演奏,与潘德列茨基相交甚笃……此外,代博还热心公益,与夫人曹煜涵教授盲童学音乐;他还以文行世,在专业报刊上发表乐评文章……凡此种种,我曾笑谈这简直是“罄竹难书”!
疫情期间,代博的音乐生活依然忙碌,除却准备音乐学院这学期“现代作品分析”、“中东欧的历史与文化”的课程,他在创作一部纪录片的配乐。上周,他写作的《帕蒂门托:一种有待复兴的即兴键盘技艺》在《音乐周报》刊出;本周,他还参加了一个哲学圈子关于瓦格纳的会议。
代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