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我想写写她
作者：杨小云（作家）
又是春天，郊外的川西平原，油菜花一如两年前，开得漫无边际，梨花纷飞扬扬，我记得舅妈最后的时光，她当时已经87岁，好多事情不记得了，可她一点不恼，笑咪咪的说，管它的哟，有你舅舅管着就行了。
我领着她，保姆小刘搀扶着，一起到楼下的大学校园里散步，经过小卖店，舅妈把我当小孩子，说：小云，我给你买支冰棍吧。我说：舅妈，不用啦。她乐呵呵拍拍衣兜说：我有钱，你舅舅给我零花钱了的。我哈哈大笑，说您留着花吧，捡几朵小花园里掉落在地上的腊梅揣舅妈兜里，一路回来，香香的。
回到家，我帮着舅舅在电脑上誊稿子，舅舅在一旁读着自己手写的稿子当校对，舅妈无聊，悠悠的溜达过来，站在舅舅身后，一会摸摸他的头，一会掸掸他的肩，舅舅回头一笑，柔声说:你去看电视好不好？
吃饭前，小刘用几个小瓶盖备好各种药，舅妈扭头耍赖：我已经吃过了，不吃了，我要吃饭。舅舅接过药盒，假装数一数：一，二，三，四，哎呀，这个你忘记了，来来，我们一起吃，这个是鱼油，闺女买的哟，我们吃完再吃饭好不好？舅妈张口吃下了药，舅舅开怀大笑，拍着她的肩膀表扬：今天好乖。我埋头假装喝口汤，这场景再平常不过，却温暖得要掉眼泪。舅妈一头白发，眼神清澈，舅舅却还是一头黑发，这得益于我外婆的遗传。这是两位已经87岁高龄的老人。
吃饭期间，十分钟之内，舅妈问了三次，“今天周末，小云都来了，咋个儿子和闺女都没回来呢？”舅舅耐心的回答了三次：闺女去婆家了，今天他们家有事。儿子下午来，现在才是中午。”
我跟舅妈说：舅妈，你都问了舅舅好几遍了。舅妈这时才反应过来，不好意思的笑了，对我说：真是的，我咋个什么都记不住了呢，没用了。舅舅柔声说：哪里，年轻时的事我都忘了，你还记得。
舅妈和我舅舅同岁，是我妈的大哥大嫂，我妈一共七姊妹，舅舅是老大，我妈是老六，他们之间相差14岁。
我妈和我爹的单位81年从重庆整体搬迁到成都，那年我妈38岁，至今又过了38年。人老了脾气怪，我妈和我爹时不时会干个嘴仗，为点破事争个输赢。可是，在我舅舅舅妈面前，却是乖乖的，言听计从，这38年来，我妈在哥嫂面前，永远都是他们最听话也最受宠的六妹。
我妈跟我讲，我外公原本是大理一中的老师，59年被下放农村，工资全部停发，我妈那时刚上初一，五姐（我五嬢）上初二，舅舅在成都一所大学工作，和舅妈结婚五年，我的大表哥四岁，舅舅写信给外公，说由他负责两个妹妹的学习，即使负债也会供她们读书。我妈和我五嬢分别于年、年考上大学，一直到大学毕业，都是舅舅和舅妈供出来的。
而那时，舅舅还患有严重的肺病，50年代的肺病，相当于如今的癌症，可是，在舅妈精心的照顾下，舅舅坚强的挺过来了。
舅舅舅妈只有两个孩子，我的大表哥，我的表妹，大表哥大我15岁，表妹小我2岁。
无论是在我小时，还是现在快奔五的年龄，任何时候，只要说去舅舅家，我总是都很开心，因为舅舅家，永远都是干净整洁，人人说话和气，家庭气氛之好，我从未见过舅舅舅妈俩争吵过，连高声说话都没有过。
舅舅退休之前，从不做家务事，退休之后，学会了下面煮面，还管家里的账，舅妈高兴的说：我开始享福了，管他的，他做什么我吃什么，他管钱我好省心。
舅妈80高龄的时候，做了青光眼手术，我去看她，她高兴的跟我说：戴了一辈子眼镜，居然80岁摘掉了眼镜，真好啊。
舅妈85岁的时候，看上去一向比舅舅身体好的她，记忆力开始下降，身体衰弱得厉害，时不时住院，有一次我去看她，当时就我们两个人，我清楚的记得我们之间的对话。
我说：舅妈，那时候你好辛苦，我妈和五嬢从初一到大学，全靠你和舅舅供出来。舅妈摆摆手跟我说：没有没有，她俩在云南读书，我和你舅舅隔她们那么远，只不过寄了一点钱而已，你妈和五嬢寒暑假都去玉溪你大姨妈和二姨妈那里，她们付出好多的。
我说：我生了儿子后才晓得带娃的辛苦，小学时整整一年，除了妹妹，我和志伟（五嬢的儿子）都回你这里吃饭，你和舅舅还在上班，想起来你好辛苦，我也不晓得帮你忙。舅妈说：你才好大嘛，你家那么远，志伟他爸来成都进修带不了娃。其实也不麻烦，还不是去食堂打个饭菜，回来烧个汤，多简单。
我说：舅舅50年代就得那么重的肺病，全靠你呀，不然他怎么可能现在这么健康。舅妈说：夫妻嘛就是互相帮忙，他对我也好啊。再说，他不靠我，靠哪个呢？
和舅舅散步，舅舅说：这辈子最辛苦的就是你舅妈了，五十年代，当时我们就只有你哥一个娃娃，别人都说她不能生，她都不屑去争辩，主要还是我这边家里负担太重了。
我说，幸好后来你们还有个我妹。舅舅说：要你妹的时候，你妈和五嬢都工作了，我们负担少了些，就是他们年纪差得有点大。
我问舅舅：你最近身体还好吧？舅舅说：不错，我五十年代得的肺病，肺都切了四分之一，真的全是靠你舅妈，那时候她省下钱给我订一份牛奶增加营养，硬是一口都不喝。
我没有见过一对夫妻，中国夫妻是这样背对着对方，互相说对方的，全是好话和感激的话。
三年前，我去看望他俩，保姆有事回家了，他俩于是乐呵呵请我去大学校园里的食堂吃饭。舅舅拄着拐杖，舅妈挽着舅舅，两人携手紧紧依偎走在前面，舅妈扭头跟我说：记性不好了，不牵到他，我怕找不到回去的路了。舅舅用拐杖杵杵地说：不怕，有我在，有这拐杖在，你还不得摔倒。
两年前，梨花纷纷的时候，舅妈离开了人间。
我记得有一次，和舅舅舅妈全家在外面的餐馆吃饭。大家在聊天，两鬓已斑白，年纪已过60的大表哥握着舅妈的手说:妈妈，下辈子我还做你儿子，你还做我妈妈哈。急得我跺脚，敲着筷子喊:不干不干，哥哥，我要舅妈下辈子做我的妈妈哈。他们大笑，可是我的泪都快流下来了。
今年，又是梨花纷纷，我想念她，我的舅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