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咿咿呀呀的仓库
张韵
有时我在想,若是那个咿咿呀呀的仓库还在,那个咿咿呀呀的人还在,是不是现在我还能听到那些咿咿呀呀的声音“空~盼~望~”、“气~难~忍~”、“我~好~心~伤~”。
七八岁的时候,我最讨厌被大人吩咐去仓库拿货,昏暗不说,还臭气熏天。
外公尚好的时候闹着和外婆分居搬去了店附近的仓库,提着一个老式磁带机,摆一张硬板床,床头放着从桥边淘来的一纸箱子戏曲磁带,吃喝拉撒全在床边。
次次过去,次次能看见他悠闲地睡在硬板床上,翘着二郎腿,摇头晃脑地跟着磁带机放的戏曲咿咿呀呀“提~缰~催马~往~前~赶~”、“壮士~定是~应征人~”。
我捂着鼻子过去:“外公!外公!”往往要喊好几声才能把入迷的他叫回魂儿似的“我要灯泡!别个要要!”外公这才慢悠悠地下来,在仓库里翻找出来几个包装纸壳都压扁的灯泡给我,没等他说什么,我就立马抱着灯泡跑回店里,心想,差点闭过气去,我再也不想去了。
印象里外公还在仓库的时候也没多久,是一两年还是两三年,是短是长,我都记不清了,但是余下长长的时间是他搬回了家里,和外婆住在了一起,彼时他身体已经不大好了。
七十多岁的时候,外公患上了肺气肿,我不知道是什么,小时候只觉得可能是身体里面长了个大气球,因为想要飘走,所以才会憋得人难受。想着能不能请医生扎了就没事了。因为大舅妈的爸爸也是肺气肿,那个爷爷做了插管好像就比较舒服了。
外公的情况比那个爷爷好得多,放学回家的时候,他有时候都不在,一问才知道遛弯去了,南门桥边上的河下午总是聚着很多人,也不分赶不赶场,有卖古董的吆喝着:“宝贝~便宜卖~”有卖祖传秘方的:“来来来,试一试,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专治百病!假一赔十!”还有下棋的“嘿!吃!”“哦哟”外公最爱凑着热闹看人下棋,看完逛一逛卖光碟磁带的小摊,选个称心的买了,夹在腋下就溜达着带回家。
他不喜拄拐棍,在我印象里,他似乎从来没拄过拐棍,儿女孝顺想着年纪大了买根雕着龙头,眼睛是亮亮的宝石似的拐棍给他,他不要“我走得,拄什么拐棍?给你妈妈吧。”这根漂亮拐棍又辗转给了外婆,那时外婆眼睛刚瞎了,医生说青光眼啊白内障啊,还是都有,没治好就瞎了,倔了一辈子的外婆总爱拎着拐棍往地上使劲儿杵着“咚!咚!咚!”以示不满。
可能是外婆瞎了眼,总爱怀疑外公出去溜达是去找哪个徒弟的媳妇,因为外公年轻的时候是个糕点师傅,教了几个徒弟出师之后糕点生意开得风生水起,总是会提点东西看望他,外公也于情于理会去店里指点指点。可惜的是这糕点手艺终是没有子嗣传承,流落在外了。
小学的时候放学回去得早,我看着他教保姆阿姨做麻圆,一种膨胀开来的点心,外面的脆皮裹满了白芝麻,咬开来里面一半是空心的另一半夹着糯米糍和红豆沙,香香脆脆又绵软。外婆就座在旁边,嘴一瘪着,拎着拐棍往地上使劲儿杵着“咚!咚!咚!”仿佛战场响起的号角声,吵架就开始了,外公先声夺人“你又不安逸咋子嘛?”外婆就说“你是不是去找狐狸精鬼魂!”外公气得话都不说一句,外婆又继续杵棍子。我在一旁笑翻了,我觉得都七老八十的人了怎么还会想这种事?所以听到觉得莫名得不可思议。
没过几年,渐渐地,每次回家我都能见到外公,他不怎么出门了。
他的房间里总是传出破风箱似的喘息声,是那种喉咙里卡着痰,鼻子不能呼吸,只能用嘴大口喘息的声音。磁带机还摆在床头放着咿咿呀呀的戏曲声,他的喘息声有时便盖在这咿咿呀呀的声音下,好像要被淹没般消失,让我莫名得有些害怕,总是要去细细确认一番,喘息声还在,外公还在,我才能放下心来搬张桌子在客厅写作业。那时我并不知道生死的意义,只觉得那是离我很远的事。我深信这种事好像一辈子都不会发生在我身上,我身边的人都会一直在。所以我不明白身边的人消失是什么感觉。
年开始,外公每到年底就会开始频繁住院,但年初就会回来,家里人庆幸地说“挺过去了,挺过去了!”那段时间我刚初升高,三四年都是这样的,高二那年我以为也是一样,那个咿咿呀呀的声音和那些若有若无的喘息声会再回来。大家会在客厅里坐着说“爸爸又挺过去一年了!”可是没有…
那天晚上我莫名的心里烦闷,像有块石头压着我一样,喘不上气,晚自习课间和同学溜达出去,还没走多远就被一群找我的同学喊了回去,心里觉得隐隐有什么事,但却没有猜的事可想,班主任面露难色,几经措辞告诉我,家里人会在学校门口接我,你外公去世了。
谁??我突然感觉我耳朵不好使了,好像一瞬间世界就安静得不得了那种,尽管我听得懂字句却听不懂字义,去世是什么事?为什么去世了?我满脑子都是疑问,走到学校门口,明明见过几百回的门却变得好空旷也好陌生,然后我被一辆气氛沉闷的面包车拉到了停放灵棺的半山腰上。
丧歌不停地放着,我还是浑浑噩噩的一个状态,夜里的风很大,很凉,吹得人发抖。外边屏幕里不停切换着外公外婆去古镇旅游拍的照片,几十年了,除了河包、荣昌,是不是也就去过古镇旅游?我不敢想。
那个棺材在正中间放着,我没敢去看,因为习俗,女孩来月经的话不能碰给死去的人的东西也不能跪拜,所以我全程不是站着就是坐着,第一次穿上了白麻衣,腰间系根干草,那么看着,听着,不敢靠近棺材一步。
最后盖棺的时候,我看了一眼,我竟觉得如此陌生,没有半点血色的脸上是化好的刻意的端庄严肃的神情,在我印象里的外公从来都是胡子拉碴的小老头形象,此刻如此光鲜,甚至脸颊上还带着淡淡的红,让我觉得他不是我外公,或许是我认错了,可这满堂哭的亲人是怎么回事?肯定不是大家都疯了…
最终,我还是接受了这事实,在妈妈说“看完最后一眼就没了”的时候嚎哭出声,我不想只有最后一眼,我还想看好多好多眼。生与死,消失与否,那一刻我瞬间明白。
今年去挂青的时候,外公的坟上长了竹笋,似乎是后面竹林落的,幺舅上去一根根拔了,把坟包清理得干干净净,似乎这样就能让外公干干净净一样。姨妈说“爸爸的坟包好像长大了一点”可我看不出,我只记得这里好深好深的一个坑,把我外公埋了进去,最后一眼就真的是最后一眼。
我抱着莫名的心情再回去看仓库的时候,那个咿咿呀呀的仓库好像没生气儿了,跟我印象中相差甚远,或许是因为那个咿咿呀呀的人不见了的原因。
仓库变成了桌球室,放着的是烂俗的情话歌,全无以前半点高叹低迎。